伊凡诺夫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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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契诃夫

第四幕

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间,相隔约一年。

列别捷夫家的一间会客厅。一道拱门,把前厅和后厅分开;左右有门。旧铜器,家庭照片。一切陈设都充满了节日的气氛。一架钢琴;上边放着一把小提琴;旁边立着一把大提琴。整幕都有穿得像参加舞会的客人们横穿着舞台走过去。

里沃夫:(上,看自己的表)四点钟过了。我想这正是行祈祷礼的时候……他们给她祝福,然后送她到教堂去结婚。这就是美德和正义的胜利呀!他想抢萨拉的钱,没有成功;他把她折磨得进了坟墓,现在他又找到了另外一个。他也要对她演一回戏,直演到抢光了她,然后把她像萨拉那样送进坟墓去。一出传统的刮钱把戏……

[停顿。

他现在活在极乐的七重天上;他会快乐地活到老年,直到临死良心也不会感到惭愧。不行,我要揭穿你!等我把你那该死的假面具撕掉,大家都晓得你是怎样一种东西的时候,会叫你从七重天上一直栽到地狱的最深处,连魔鬼都拉不出你来!我是一个正直的人;我有责任干涉你,有责任把他们的瞎眼睛打开。我要尽我的责任,然后,明天我就永远离开这个可憎的地区!(默想)然而我可怎么做呢?和列别捷夫一家人去谈,等于浪费时间。向他提出决斗吗?大闹一场吗?我的上帝呀,我像一个小学生那样的错乱了,完全失去想主意的能力了!我可怎么办呢?决斗吗?

科西赫:(上,愉快地向里沃夫)昨天我叫了一个梅花小满贯,本想弄个大满贯的。可惜又叫那个巴拉巴诺夫整个给破坏了!我们打着。我说“无将”,他说“帕斯”。我叫过了梅花二,他就叫“帕斯”。我接着又叫方块二……梅花三……可你会相信吗——你能想得到吗!——等我叫过了小满贯,他还是怎样也不出他的爱斯!如果他出了爱斯呢——这个恶棍!——我准会叫一个无将的大满贯啊……

里沃夫:对不起,我不打纸牌,所以我不能领略你的兴致。祈祷礼快举行了吧?

科西赫:应该快了。大家正在劝久久什卡呢……她像头牛犊子似的那么嚎:她难过的是丢了这笔陪嫁。

里沃夫:不是为丢了女儿吗?

科西赫:是为了陪嫁。此外,这门亲事也叫她苦恼。他这一招赘到家里来,那么,他欠下她的钱,也就不会还啦。你总不能去告自己的亲女婿不是。

巴巴金娜盛装上,带着一副尊严的神气,从里沃夫和科西赫的身边横穿过去;科西赫用拳头堵着嘴笑;她转回头来。

巴巴金娜:多愚蠢!

[科西赫用一只手指触了触她的腰,笑。

你这个粗人!(下)

科西赫:(笑)这个糊涂女人简直是整个神魂颠倒啦!在她想着法儿弄到一个头衔以前,她和哪个女人都一样,现在呢,你可就接近不得她了。(模仿着她)“你这个粗人!”

里沃夫:(激动地)喂,老老实实地告诉我,你对伊凡诺夫是怎么个看法?

科西赫:他不行啊。他打起牌来就像个鞋匠似的。让我来告诉你去年四旬斋的时候是怎么个情形吧。我们都坐下打牌啦——伯爵,鲍尔金,他和我——我正打……

里沃夫:(打断他的话)他是个好人吗?

科西赫:他?他是个骗子!他诡计多端;他可是见过世面的……伯爵和他——他们真正是一对儿。他们的鼻子才尖呢,闻得出来哪儿有什么东西可以下手。他在那个犹太女人身上栽了一脚,没想到失败了,现在可就看上久久什卡的钱袋啦。我赌什么都可以,一年以内,他要不把久久什卡弄个精光,叫我的灵魂下地狱。他准得收拾了久久什卡,伯爵也准得收拾了那个寡妇。他们准得把钱抓到手,往后自个儿痛痛快快地活下去。大夫,你今天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呀?你的样儿有点不对呀。

里沃夫:咳,没什么!昨天我有点喝多了。

列别捷夫和萨沙上。

列别捷夫:咱们可以在这儿谈谈。(向里沃夫和科西赫)你们可以找那些太太去,你们两位好战的人。我们要谈点私房话。

科西赫:(走过萨沙身旁的时候,用力捻手指头作响)好一张画儿!王牌Q。

列别捷夫:快滚开,你这野人,快滚开!

[里沃夫和科西赫下。

坐下,萨沙;对了,坐下……(坐下,往四下看看)专心地,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听我说。是这个样子:是你母亲叫我跟你这么谈谈的……你明白,这话我自己可不想说:这是你母亲的命令。

萨沙:爸爸,就请干脆说吧!

列别捷夫:你这回结婚,给你一万五千卢布。以后……可记住了,以后就不许再谈钱的事啦!等一会儿,先别说话!底下好听的还多着呢。你的这一份儿是一万五千,但是,既然尼古拉·阿列克塞耶维奇还欠着你母亲九千,那就得从你的陪嫁里扣去……嗯,除此以外呢……

萨沙:你告诉我这个,是什么用意呢?

列别捷夫:你母亲叫我告诉你的。

萨沙:让我安静点吧!你哪怕有一点点尊重我或者尊重你自己的心思,都不会来跟我这样说话的。我不需要你们的陪嫁!我没有向你们要过,现在也不要!

列别捷夫:你为什么一张嘴就冲起我来啦?果戈理的书里边,那两只老鼠见了面不高兴,还要鼻子先嗤嗤两声,跟着就走开了呢,你可好,鼻气儿一声都没出,一张嘴就跟我冲起来了。

萨沙:让我安静点吧!不要你们拿半文钱都计较的话来侮辱我的耳朵!

列别捷夫:(动起火来)吓!你们个个都这种样子,真要逼得我去谋害人,或者用把刀子扎死我自己啦!一个嘛,从早晨嚎到夜里,一直埋怨着,骂着,自个儿的分文都计算着,另一个嘛,又是这么聪明,这么通人情,这么独立自主——都该下地狱的!——她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能了解!我侮辱了她的耳朵啦!你可知道我没到这儿来侮辱你的耳朵以前,在那儿(指着门外)先就已经叫人给撕成碎块儿、切成零段儿啦。她不能了解啊!她的神魂颠倒啦,她整个发了昏啦……你们都是混账的东西!(走到门口,又站住)我不喜欢这个——你的一切我都不喜欢!

萨沙:你不喜欢什么呀?

列别捷夫:我不喜欢一切——一切!

萨沙:什么一切呀?

列别捷夫:你以为我会坐下来告诉告诉你吗?这件事情就没有一点儿地方叫我喜欢的,看着你这门亲事,我就受不了!(走到萨沙面前,抚爱地)原谅我吧,萨沙,也许你这桩婚姻完全是聪明的、正当的、高尚的、满合乎高超的原则,但是,这里边可有一样整个不对劲儿的东西呀——整个不对劲儿!你这桩婚姻,不像一般人的婚姻。你年轻、活泼、纯洁得像一杯白水,而且美丽,而他呢,他是一个鳏夫,很衰老颓唐啦,我不了解他,上帝保佑这个人吧!(吻他的女儿)萨沙,原谅我,可这里边儿是有点不大妥当的东西。别人讲了好多闲话呢。讲他那个萨拉死的情形,还讲他马上就忙着娶你的情形……(突然)可是你看,我简直成了个老太婆啦——成了老太婆啦!我像条旧布裙子那么女人味儿啦。不要听我的。除了你自己的,谁也不要听。

萨沙:爸爸,我自己也觉得这里边有点不对头的地方……有——有!你只要知道我的心有多么沉重就好了!重得不能忍受了!我没脸承认,也怕承认。亲爱的爸爸,看在上帝的份上,一定要帮助我,叫我勇敢起来吧……教教我怎么办。

列别捷夫:什么事呀?什么事呀?

萨沙:我害怕,我从来没有这样怕过。(往四下里看)我觉得我不了解他,而且永远也不会。自从我和他订了婚,他脸上就没有过一次笑容,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。他满嘴是抱怨的话,后悔的话,浑身发抖,显得好像做错了什么事……我厌倦极了。我甚至有时候一阵阵地觉得我……觉得我并不是像该爱他的那样爱他。他一到我们这儿来,或者一和我谈话,我就厌烦了。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,爸爸?我害怕。

列别捷夫:我的亲爱的,我的独养女儿,听你老父亲的话。跟他解除婚约吧。

萨沙:(变色)你说什么?

列别捷夫:是的,一点也不错,萨沙。是会传成笑话,引得四乡邻近,到处都是闲言闲语的。可是情愿忍受这些闲言闲语,总比整个毁了你一辈子强啊。

萨沙:不要谈这些了,爸爸。我不愿意听。我应当和我的这些阴暗的想法斗争。他是一个完美的人,他不幸,他被人误解。我要爱他;我要了解他;我要叫他站起来;我要尽我的义务。这是决定了的!

列别捷夫:这不是义务,而是神经病。

萨沙:够了。我已经把我自己对自己都不肯承认的话说给你听了。不要告诉任何人。让咱们把它忘了吧。

列别捷夫:我简直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。要嘛,就是我老糊涂啦,要嘛,就是你们都太聪明啦。无论是哪一样吧,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能明白;我要明白,我是畜生。

沙别尔斯基:(上)叫你们个个都下地狱吧。这真叫人恶心啊。

列别捷夫:你又怎么啦?

沙别尔斯基:没怎么。正经地说吧,不管闹成什么样儿,我也一定要耍一回这种肮脏的、卑鄙的手段,叫你们也跟我一样地忍不住。我也要耍一回。一定啦!我已经告诉鲍尔金啦,叫他宣布我今天订婚。(大笑)既然个个都是流氓,我就也要当个流氓。

列别捷夫:咳,你真叫我讨厌哪!你知道为什么吗,玛特维?你照这样说下去,会说得叫——原谅我这么说吧,会说得叫人把你抓进疯人院里去。

沙别尔斯基:难道疯人院比随便什么院更坏吗?你如果愿意,你今天就可以把我送进去;我无所谓。没有人不是卑鄙的、渺小的、浅薄的、迟钝的。我也厌恶我自己;我不能相信自己一个字……

列别捷夫:我告诉你怎么办吧,玛特维,你应当在嘴里放点粗麻,点上一根火柴,然后,就往外吐烟吧。或者,最好是拿起你的帽子回家去。这儿在行婚礼;每个人都在找乐儿,可你像个乌鸦似的乱呱呱。是的,真正是……

[沙别尔斯基趴在钢琴上,啜泣。

哎呀呀!玛特维!伯爵!你是怎么啦?玛秋沙,我的亲爱的……我的天使……我得罪你了吗?得啦,你得原谅像我这样一个老东西啊……原谅一个醉鬼吧……喝点水吧。

沙别尔斯基:不要。(抬起头来)

列别捷夫:你为什么哭呀?

沙别尔斯基:咳,没什么!……

列别捷夫:你瞧你,玛秋沙,别说瞎话啦。是什么原因?

沙别尔斯基:我无意中看见了这把大提琴……就想起那个可怜的小犹太女人来了……

列别捷夫:唉!你真算选了一个好时辰来想念她啊!愿她在天堂上快乐,永远平安吧!但是现在不是追念她的时候。

沙别尔斯基:我们当初总是在一起演奏二重奏……她是一个了不起的、少有的女人啊!

[萨沙号啕大哭。

列别捷夫:你可又怎么啦?打住吧!哎呀,两个人都嚎起来啦!我—我……你们至少总可以找个别的地方去吧,这儿会叫人看见的。

沙别尔斯基:巴沙,出太阳的时候,即使在坟地里也是愉快的。一个人如果有希望,即使到了老年也是幸福的。但是我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,连一点希望也没有啊!

列别捷夫:是的,你的情况是不很如意的……你没有孩子,没有钱,没有工作……咳,可这有什么办法呢。(向萨沙)你怎么啦?

沙别尔斯基:巴沙,给我点钱。等咱们到另外那个世界里再结账吧。我要到巴黎去,看看我太太的坟。在我的好日子里,我送出去过很多;把我的财产送掉了一半,所以我有权利向别人要。何况,我是向一个朋友要……

列别捷夫:(慌张)我亲爱的伙计,我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哇!但是好吧,好吧!这意思是说,我什么也不能许下,但是你明白……很好,很好!……(向旁边自语)他们要把我折磨死啦。

巴巴金娜:(上)我的陪伴儿哪儿去啦?伯爵,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儿丢在那儿呀?啊,可恶的男人!(用扇子轻轻打伯爵的手)

沙别尔斯基:(缩回手去)不要打搅我!我恨你!

巴巴金娜:(惊愕)什么?……嗯?……

沙别尔斯基走开!

巴巴金娜:(颓唐地坐在一张椅子上)啊!……(哭)

齐娜伊达:(进来,哭着)有人到了……我相信那是伴郎。该是行祈祷礼的时候了。(大哭)

萨沙:(央求地)妈妈!

列别捷夫:好哇,大家都嚎起来啦!好一段四重奏啊!打住吧,你们把这个地方弄得多么丧气!玛特维……玛尔法·叶戈罗夫娜!……得啦,不然我自己可也要哭啦啊……(哭)哎呀!

齐娜伊达:好啦,你既然不顾念你的母亲,你既然不听话……我就顺着你的意思,我给你祝福。

[伊凡诺夫穿着燕尾服,戴着手套,上。

列别捷夫:得,这就更热闹啦!什么事?

萨沙:你怎么来啦?

伊凡诺夫:我对不住。我可以单独和萨沙谈谈吗?

列别捷夫:在婚礼以前跑到新娘子这儿来,这是不合规矩的!你该到教堂里去了!

伊凡诺夫:巴沙,我求你……

[列别捷夫耸耸肩;他,齐娜伊达·萨维什娜,沙别尔斯基和巴巴金娜,下。

萨沙:(严厉地)你有什么事?

伊凡诺夫:我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了,但是我还能冷冷静静地说话。听着!我刚才为了行婚礼,去穿衣裳。我照照镜子,看见我的两鬓已经发白了……萨沙,这不行啊!趁着还来得及,我们应当叫这出无意义的滑稽戏打住……你年轻、纯洁,你有你的前途,而我呢……

萨沙:这全是老一套。我已经听过一千遍了,听得都头疼了!到教堂去!不要叫大家尽等着。

伊凡诺夫:我要立刻回家去,你告诉你家的人,说婚礼不举行了。对他们解释解释。我们糊涂得够长久的了。我扮演过哈姆莱特,你扮演过一个高贵的小姐,就到此为止吧。

萨沙:(勃然大怒)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我不要听。

伊凡诺夫:可是我要说,还要再说。

萨沙:你是干什么来的?你的哭声简直变成嘲笑声了。

伊凡诺夫:不,我现在并没有哭。嘲笑吗?是的,我是在嘲笑。如果我能够再加一千倍严厉地嘲笑嘲笑我自己,使得全世界耻笑,我也愿意那么做。我在镜子里看着我自己,良心上就像有一颗子弹爆炸了似的!我耻笑我自己,把我羞得几乎要发疯。(笑)什么忧郁呀!高贵的悲哀呀!神秘的愁苦呀!所差的只是我该再写写诗啦……当太阳灿烂地照耀着大地的时候,当蚂蚁都拖拉着它的小小的家当而自满自足的时候,却要我去呜咽,痛哭,给别人痛苦,承认自己的生命力已经永远消失,承认我已经衰老、只是在苟延岁月,承认我已经由着自己弱点的摆布、堕落到极可憎的冰冷无情的程度——要我承认这一切,哈,不行,谢谢吧!要我眼看着有些人把你当作骗子,有些人为你惋惜,还有些人伸出援救的手来,而另外一些人——最使人难堪的是——带着敬意来听你的长叹,把你当作先知,等着你给他们带来新的福音……不行,感谢上帝,我还有自尊心,还有良心呢!我刚才到这儿来的时候,我耻笑我自己,觉得就是那些鸟,那些树,也都在耻笑我啊……

萨沙:这不是愤怒,这是疯狂。

伊凡诺夫:你以为是这样吗?不,我没有疯。现在我看见了事情的本来面目,我的神志清楚得和你的良心一样。我们相爱着,但是我们永远也不该结婚!我可以随我自己怎么喜欢,去发狂言、去忧郁好了,但是我没有权利去毁灭别人。去年,我用我的呜咽摧残了我太太的性命。你和我订婚以后,你就不会笑了,也老下去了五岁。你的父亲,本来把生活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,可是现在,由于我的好心,也不能了解别人了。我无论是去参加一个聚会,或者去拜访朋友,或者去打猎,我无论到哪儿,都带去我的烦闷、抑郁和对自己的不满。等一等,不要打断我的话!我说话是粗暴的、野蛮的,但是,原谅我,我愤怒得喘不过气来了,我没有办法不这样说话了。我从来不诬蔑生活或是詈骂生活,可是我如今既然已经变成了一个老牢骚鬼,就不自觉地、错误地詈骂起生活来了,发起命运不平的怨言来了,那么,凡是听见我的话的人,就会被我这种厌恶生活的态度所传染,也詈骂起生活来了。可我这是一种什么态度啊!仿佛我活着就是为了给大自然一点好处似的!叫我下地狱吧!

萨沙:等一会儿……从你刚刚所说的话里,可以推论出来,你对于发牢骚、发怨言已经感到厌倦了,也就是说,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了!……这可也是一个好现象啊……

伊凡诺夫:我看不出是什么好现象,谈谈新生活又有什么用处呢?我什么全完了,没有一点希望了。该是我们两个人都得认清楚这一点的时候了。哼,一种新生活!

萨沙:尼古拉,打起你的精神来!你怎么会认为自己什么全完了呢?这可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啊!不,我不想再说,也不想再听了……到教堂去!

伊凡诺夫:我什么全完了!

萨沙:不要这样喊,客人们会听见的!

伊凡诺夫:如果一个受过教育的、健康的、而不是愚昧的人,为了某种并非表面的原因而恸哭,而往下坡滚去,他只有一直不停地滚下去,没有办法可以救他!你看,我到哪儿去求救呢?用什么办法呢?我不能喝酒——喝酒我就头痛;我连歪诗也不会写;我又不能崇拜自己精神的懒惰,认为这里边有什么高超的东西。懒惰就是懒惰,脆弱就是脆弱——我不能给它们换个好听的名字。我全完了,全完了——谈它也没有用处啊!(往四下里看)我们的话可能会被人打断的。听着!如果你爱我,就帮助我吧。马上,就在此刻,跟我解除婚约吧。赶快!……

萨沙:啊,尼古拉,你得知道你把我弄得多么疲惫不堪哪!我的灵魂有多么厌倦啊!你是一个善良的、聪明的人;你就自己判断一下吧,你怎么能给我加上这么多的负担呢?每天都出新的问题,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困难……我要的是主动的爱,可现在却成了殉道了!

伊凡诺夫:可是等你做成了我的太太,问题还会复杂得多。解除它吧!你必须了解:这不是爱,而是你的诚实天性里的顽固性在你心里起着作用。你给自己立下过一个目标,要不顾一切,用牺牲来叫我重新做人,来救我。你由于想到自己在做着一件不平凡的事情而高兴……现在呢,你已经在准备后退了,只是被一种假的感情阻碍着。一定要了解这一点啊!

萨沙:多么古怪、多么错乱的逻辑啊!哼,我能跟你断绝吗?我怎么能跟你断绝啊?你既没有母亲,又没有姊妹,也没有朋友……你已经破产,你的庄园都叫人抢光了,谁都在造你的谣言……

伊凡诺夫:我真糊涂,不该来找你……我应该按照我的打算去做……

[列别捷夫上。

萨沙:(向她父亲跑去)咳呀,爸爸!他撞到这儿来,像疯了似的,在折磨我!他坚持要我解除婚约;说他不愿意毁掉我的一生。告诉他,说我不接受他这种慷慨。我做的事情,自己并不糊涂。

列别捷夫:我简直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……什么慷慨呀?

伊凡诺夫:婚礼不举行了!

萨沙:必须举行!爸爸,告诉他,必须举行!

列别捷夫:等一会,等一会!……你为什么不愿意娶她啦?

伊凡诺夫:我已经跟她解释过了,可是她不理。

列别捷夫:不,你不要跟她解释,要跟我解释呀,要解释得叫我懂得你的意思!啊,尼古拉·阿列克塞耶维奇,让上帝给你裁判去吧!你把那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儿,带到我们的生活里来,弄得我仿佛住在一间古玩陈列所里似的:我往周围看看,什么我也看不懂啊……这简直是一种刑罚呀……一个老头子,对你可有什么办法呢?跟你去决斗还是怎么着呀?

伊凡诺夫:不需要决斗。所需要的,只是你的肩膀上得长个脑袋,还得懂俄国话。

萨沙:(激动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)这可怕,可怕!简直像一个孩子……

列别捷夫:现在是毫无办法啦,很简单。听着,尼古拉!在你看,你这一切似乎都是聪明的、精明的,也合乎一切心理学原理的,然而在我看来,这似乎是个笑话和不幸啦。最后听我这个老头子一次话吧!这是我对你的忠告:让你的头脑冷静一下!像别人那样,把事情看得简单一点!人世间一切事情都是简单的。天花板是白的,靴子是黑的,糖是甜的。你爱萨沙,她也爱你。如果你爱她,你就留下;你不爱她,你就走;咱们用不着小题大做。嘿,这够多么简单哪!你们两个人都健康、聪明、道德,感谢上帝,也都有饭吃,有衣服穿……你还要什么呢?你没钱吗?好像那有多大关系似的……钱不能给人幸福啊……自然,我懂得……你的产业已经押出去了,你没有钱付利息,可是我是一个做父亲的呀,我懂得……她的母亲,随便她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,哼,这个女人呀;如果她不肯给钱,她不必给。萨沙说她不要陪嫁。这都是些原则,叔本华……那都是废话……我在银行里有一万私房。(四下望望)这家里可谁也不能让他们知道……奶奶的钱……这也给你们……拿去,可只有一个条件:给玛特维两千……

[客人们聚在后厅里。

伊凡诺夫:巴沙,用不着说了。我要照着我的良心所吩咐的去做。

萨沙:我也要照着我的良心所吩咐的去做。随你喜欢怎么说,你就怎么说吧,反正我不放你走。我去叫妈妈。(下)

列别捷夫:我简直一点也听不懂啊……

伊凡诺夫:听着,可怜的朋友……我不是要跟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——正经或者是个骗子,健康或者是个疯子。那没法子叫你了解。我从前一直是年轻的、热心的、诚恳的,而且不是个傻瓜:我爱过,恨过,也信过神,不像别人似的;我希望过,一个人做过十个人的事;我斗过风车,我拿脑袋撞过墙;也不估计自己的力量,也不考虑,也一点不懂得什么叫作生活,就担负起一副能压折我的腰、累坏我的腿的重担子;我在我的青年时代,急忙忙地把自己的一切用尽;我狂热过,我苦熬苦修过,辛辛苦苦地工作过,我不懂得节制精力。可是你告诉告诉我,我能够不这样干吗?我们人太少,你知道,而要做的事情又是那么多呀,那么多!我的上帝!有多少哇!可是,看看我所奋斗过来的生活,反过头来给我的报偿可又是多么残酷啊!我累坏了。在三十岁上,我忽然清醒了,可是我已经老了,迟钝了,精疲力竭了,紧张过度了,衰败了,头脑也昏沉了,灵魂也懦弱了,没了信心,没了爱,生活没了目的,我就像个影子似地徘徊在人群里,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,不知道我为什么活着,不知道我需要什么……因此,我认为爱是鬼话,温柔是叫人恶心的;认为工作没有意义;认为歌唱和热衷的言语是庸俗的、陈腐的。我无论到什么地方,也都带着苦恼、冷彻骨髓的烦闷、不满和对于生活的厌倦……我全完了,没有一点希望了!在你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在三十五岁上就意志消沉、幻想破灭、被自己丝毫没有结果的努力压垮的人;他内心受着羞愧的煎熬,他嘲笑着自己的软弱无能……啊,我的自尊心有多么不服气啊,我的愤怒简直叫我喘不过气来啦!(站不稳)你看,我把我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哇!我简直头晕啦……我站不住了。玛特维在哪儿?让他送我回去。

[后厅的声音:“伴郎来啦!”

十一

沙别尔斯基:(上)穿着一身破旧的、借来的礼服……没有手套……为了这个,挨了多少嘲笑的眼色,多少愚蠢的诽谤、庸俗的鬼脸呀!……讨人厌的小人们!

[鲍尔金拿着一束鲜花,穿着晚礼服,戴着作为伴郎标志的一朵花。

鲍尔金:哎哟!他跑到哪儿去啦?(向伊凡诺夫)大家在教堂等了你这么老半天,可你还在这儿卖弄你的见解呢。他真是个喜剧演员!他可真是个喜剧演员!你不能和你的新娘子一块儿到教堂去,得分开去,跟我去,等我从教堂回来,再接新娘子。你难道连这个都不懂吗?他可真是个喜剧演员!

里沃夫:(上,向伊凡诺夫)哈,你原来在这儿啦?(高声)尼古拉·阿列克塞耶维奇·伊凡诺夫,我在大家的面前宣布,你是一个流氓!

伊凡诺夫:(冷冷地)我很感谢你。

[全体骚动。

鲍尔金:(向里沃夫)先生,这是可耻的!我要求和你决斗!

里沃夫:鲍尔金先生,岂只是和你动武,就是和你说一句话,我都认为有失我的身份!不过,伊凡诺夫先生无论什么时候如果愿意,却是可以得到满足的。

沙别尔斯基:先生,我来跟你斗斗!

萨沙:(向里沃夫)你为什么侮辱他?为了什么?先生们,请你们叫他告诉告诉我,他为什么这样。

里沃夫:亚历山德拉·巴甫洛夫娜,我侮辱他不是没有根据的。我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,到这里来打开你的眼睛的,所以我请你听我说说。

萨沙:你还能说些什么呢?说你是个正直的人?那全世界早已经知道了!你顶好凭你的良心跟我说说,你是不是了解你自己吧?刚才,你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到这里来的,可是进门就破口向他说了一顿几乎可以置我于死地的侮辱话。而以前呢,你一直像个影子似的到处跟着他,毁灭他的生活,你却认为你是在尽你的责任,认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。你干预了他的私生活,污辱了他的名誉,非难了他;只要你一有时间,就把匿名信像雨点似地往我这里和所有他的朋友那里送——就在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,你却自以为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。你,一个医生,就连他的生着病的太太都不肯饶过,你用你的猜疑叫她一刻也不能平静,你却认为那是正当的。你无论做出什么狂暴的行为,无论做出怎样残酷的卑劣行为,却永远相信你自己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和前进的人!

伊凡诺夫:(大笑着)这不是一场婚礼,而是一场辩论!好哇,好哇!

萨沙:(向里沃夫)那么现在就稍稍想一想吧:你了解不了解你自己?没有头脑、没有心肝的人!(拉着伊凡诺夫的手)咱们走,尼古拉!爸爸,走!

伊凡诺夫:到哪儿去?等一会儿,我来把这一切给结束一下吧!我的青春在我的心里觉醒了,我的旧我振作起来了!(掏出手枪来)

萨沙:(尖叫)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!尼古拉,我求你!

伊凡诺夫:我已经在下坡路上滚得够久了,现在得停止了!该是知道什么时候得告别的时候了!往后站!多谢啦,萨沙!

萨沙:(尖叫)尼古拉,我求求你呀!拉住他!

伊凡诺夫:别管我!(跑到一边,开枪自杀)

——幕落